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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楼春】蜉蝣梦

        听说高考结束了,撸个文替他们高兴一下。脑洞源自《百妖谱》蜉蝣篇,第一次看的时候真是不能控制,就火速产了这个。现在发现,一些人的不屑一顾,就是另一些人的遥不可及,蜉蝣如此,楼春也是。



        1945年8月15日夜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哥,刚刚收到的消息,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,我们胜利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阿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几乎要把门撞开的表现,这一声响把明楼吓了一跳,手里的茶水全洒在报纸上。他刚刚正在想一个盗取日本人经济机密的行动计划,结果这突如其来的一下,直接把思路全打断了。明楼正准备拍案而起,让阿诚出去重新敲门,不过转念一想发现情况有些不对,便立刻追问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等等,你刚才说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“大哥你都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吗,哎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向来是工作机敏生活迟钝,阿诚也早就知道这点,所以也没再费口舌,赶紧去把收音机抱过来打开,把声音调到了最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上午,即今天上午,日本天皇向日军下达无条件投降命令,各地日军立刻停止所有军事行动,等待盟国接受投降。中国地区的所有日军,应立刻停止抵抗,并驻留原地,等待国民政府受降代表接受投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胜利了?我们真的胜利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大哥,赢了,我们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快去拿酒来,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胜利来得太过艰难,喜讯也来得太过突然,以至于连明楼这么稳重的性格都激动得掉了眼泪,阿诚也是高兴得手忙脚乱,竟一时忘了酒在哪里。拿来了酒,咕咚咕咚地倒上满满一杯,胜利了还管什么礼节,大醉一场才算痛快。然而当端起酒杯的时候,明楼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,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严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哥,你怎么了?怎么不高兴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不是替自己高兴的,是替死去的人高兴的。阿诚,你说……咱们能算英雄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应该不算吧,我们只是尽了中国人的责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果后人有心,我们的事迹能被人知道,也应该算得上,可是真正的英雄,都死在了这片地上。来,敬大姐,敬疯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敬于曼丽,敬郭骑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敬所有牺牲的同志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人碰了一下杯,一杯酒一口就喝了下去。阿诚再要倒酒的时候,明楼却阻止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哥,今天可是胜利的时候,您还拘着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幸福来得太突然,我这心里的压力一下还不能释放干净,得慢慢来。我出去转转,透透气,你把家里收拾一下,告诉大姐一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自从上海沦陷之后,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喧闹,到处都是人群,到处都是欢呼,到处都是张灯结彩,从上到下,从富到穷,都只有一句我们胜利了。明楼费力地从人群里挤过去,脸上也被周围的人带上了笑容,在挤出层层人群之后,他来到了一个小湖边,这个湖没有名字,被一条小河连着通向大海。明楼坐在草地上,破天荒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,冲着湖面哈哈地傻笑起来,可是笑到最后,眼泪却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明知道日本人打不赢,为什么偏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送,你哪怕是国民党的人,哪怕是个梁仲春那样的也行啊。汪曼春,你混账!”

        战争结束,阵营消失,敌友不复存在,留下的只是经年累月的感受和感情,明楼一直以为的释然,其实也只不过是自我安慰,当大义和理想实现,自我安慰的外壳撤去,有些事又不得不去面对。明楼可以找出无数的理由,但汪曼春如果在天有灵,只会用一个理由反驳,他利用了一条命,这条命是最爱她的,也是因他而变的。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,手里的烟越烧越快,几片烟屑被风一吹,扑簌簌地掉进了湖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谁这么讨厌啊,往湖里扔这么脏的东西。喂,是不是你,说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湖面鼓起了一连串的泡泡,不一会便露出一个脑袋,一个女人从水里浮了上来,噘着嘴四处张望了一下,然后直接把目光锁定在了坐在湖边呆若木鸡的明楼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曼……曼春?”

        眼前人的长相让明楼怎么也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,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人,就连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都完全一样。要不是自己精神错乱,就是见到鬼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曼春?什么曼春,你是在叫我?我不叫这个名,但是你要是想这么称呼我也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人走到岸上的时候,明楼发现她身上只披一种像是透明鱼皮的的东西,他赶紧把自己的视线移开,又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扔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在这里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才不要告诉你,你刚才不是叫我曼春嘛,就这么叫我吧,我觉得也挺好听的。你打扰了我游泳,就得陪我待一天,要不然我不让你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晚上的游泳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还大晚上的到这来抽烟呢,我不管,走啦,快带我去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曼春冲着明楼做了个鬼脸,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就拉着他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等一下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,他十五岁,她七岁

        “救命啊,救命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青年在水里扑腾着,而湖边的一群小孩却笑得很开心,他们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恶作剧对这个毫无水性的人意味着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在干什么,都给我让开!”

        笑声被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一个小女孩打断了,小女孩拿着一根棍子,看着谁就打谁,七八个孩子都被打得鼻青脸肿,一边哭一边喊:

        “汪家的疯婆子,我们不跟你玩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才不要你们跟我玩,我有师哥陪我玩就够了。 ”

        这青年在扑腾到筋疲力竭之前,被女孩从水里拉了上来,看着他一副落汤鸡的样子,女孩一边着急地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脸,一边问他有没有事。说来也是奇怪了,这青年都已经看着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,却还是这么经不住事。也是家里养尊处优惯了,一碰到街头巷尾的小把戏,他就束手无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曼春,谢谢你救了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谢什么,下次谁再敢欺负你,就直接告诉我,我替你打他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,我要去学武术,自己保护自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呀,还是先学会游泳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从那之后,明楼再未下水,而汪曼春却常常到湖边去,一坐就是一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香啊,这里有吃的,我饿了,你请我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被拽了一下,脑子里的回忆也消失了,他看了一眼曼春,她正望着一家生煎铺子流口水。也不知是从哪来的,怎么看着这个还觉得像是个新鲜事物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都这个点了,你吃了能消化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饿了就要吃饭,吃饱了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呢。老板,来两份生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嘞,您的生煎来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板,多少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钱,今天这不是抗战胜利了吗,高兴。只要是中国人来,都免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胖老板也是个憨厚老实的人,给他们端上了生煎,就坐到旁边的躺椅上一边哼着戏一边喝茶。明楼看着他脸上的悠闲,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,普通人的日子多好啊,能让他们这么悠闲的生活,自己也就算没白费努力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也吃一口,这个好好吃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饿啊,不饿怎么吃得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吃一口,张嘴,真的很好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犟不过,就张嘴咬了一口,麦香和肉香混合,传递着幸福的味道。没想到这种小吃,还能有如此美味,看着腮都鼓成仓鼠的曼春,明楼也拿起筷子,夹了一个送到嘴里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,他十八岁,她十岁

        “来了来了,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啊,我求求你了,别让我给你尝菜了,你除了做白面包还行,其他的真难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看到明楼端上来的菜,汪曼春就一脸吃了苦瓜的表情,她刚想溜之大吉,却被他先行一步抓住了,不得已就乖乖地坐了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胡说,我可是专门学的手艺,这次一定好吃。来尝尝我做的生煎,一定比外面得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汪曼春干笑了两声,手里的筷子也一直在抖,她夹起一个生煎小心地咬了一口,然后看了一眼旁边满脸期待的明楼,费劲的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之后说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你们家那么有钱,以后做饭的事情还是交给厨子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次明楼的速度慢了一点,汪曼春几乎是跳起来就逃走了,他不信邪,拿起筷子自己尝了一口,直接就吐了出来,接着便不由得怀疑自己做了这是个什么玩意。

        从那之后,明楼一直坚持下厨,多年后已经会了十几道拿手菜,而汪曼春去一日三餐都要吃白面包,十几年从未间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天亮了,你看你看,太阳从那边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什么时候,曼春已经吃完了盘子里的生煎,她拽着明楼,指着从海那边升起来的太阳,眼里都透着光。明楼真是搞不懂,难道她就没见过太阳吗?

        “太阳早晚都会出来的,又不是看不到,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。我说,饭也吃了,天也亮了,该让我走了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行,说好了是一天的,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想跑。哎,有什么好玩的地方,带我去看看,我就喜欢热闹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也没办法,反正现在城里四处庆祝,索性就带她去看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哇,好热闹啊,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呢。哎,你看你看,这里有卖衣服,好多新衣服,都好漂亮啊,快进来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到了大街上,曼春就像是撒疯的孩子一样玩了起来,一会和这个人摇旗,一会又和那个人跳舞,过会又从旁边的摊子上拿起笔往自己脸上画,还顺便接到了美国吉普车上扔下来的巧克力。这不现在,又看到了路边卖衣服的商店,一溜小跑就进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件好不好看?那件也挺好看,你说我穿哪件好点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在镜子面前,曼春的手边已经堆了一堆的衣服,她乐此不疲地一件一件拿着试,倒是让旁边坐着的明楼觉得时间太过漫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件,就你刚才拿的那件我觉得就挺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件吗?看着也不错,我要不然再试试别的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了,千万不用了,我就觉得那件最好。而且那边还有表演看,我这就带你过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实在是坐不住了,在曼春伸手去拿另一件衣服的时候,他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,一手拉过曼春和她拿的那件衣服,另一手掏出钱包扔出几张钞票,接着就跑出了商店,整个动作一气呵成,就像是发生过很多次一样。其实,他也没注意曼春试衣服,只不过他说的那件衣服,她曾经也有相同的一件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,他二十六岁,她十八岁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你看我穿这件好不好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好,都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汪曼春为自己的穿着而发愁的时候,明楼正在摆弄自己的手表,连头都没抬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倒是看一眼啊,你看都没看怎么就说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还用问,就我们曼春这身段这气质,就不能说你穿哪件衣服合适,得说哪件衣服合适你。要我说啊,穿什么都好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到这个时候你就甜言蜜语,让我有话也说不出。这是我第一次和你跳舞,我可不能随便。哎,这件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就看好这件了,颜色合适,图案合适,和你今天戴的首饰也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吗?我觉得那件也挺不错的,不过既然师哥喜欢,那我就穿这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其实汪曼春也拿不定主意,她觉得这些衣服各有各的好,但是明楼一说,她就直接做了决定。人总是愿意为自己喜欢的人放弃自我,哪怕对方只是顺口一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时间差不多了,公主殿下,要不咱们现在出发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公主得有人扶着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笑了笑,把手往口袋里一放,让汪曼春挽上他的胳膊。下楼出了门,阿诚已经在车边上等着了,一看他们来了,便微笑着打开了车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公主殿下,您今天可真漂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兄弟俩这是串通好了拿我打趣呢吧,阿诚,你也和他一样不学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哪能呢,好不好看,大家是有目共睹的,您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算你嘴甜吧,回去让你大哥多给你包个红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音乐伴着灯光,慵懒而又轻柔,明楼和汪曼春和着节拍慢慢起舞,很快就成了全场的焦点。等到灯光转到了昏暗的紫色,汪曼春才抬着一直没敢抬的头,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,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其实我一直……你,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到嘴边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,好不容易鼓起勇气,嘴唇却被人轻轻地按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曼春,我明白你的心意,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我和你的想法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?师哥,那……那你真的会答应……答应我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当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话还没说完,阿诚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,面带愁容地对明楼说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姐让你现在就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看了一眼阿诚,又看了一眼汪曼春,脸色也渐渐冷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回去吧,你家大姐脾气急,你要是回去晚了,她又要罚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咳,就是跳个舞嘛,以后又不是不能跳,等你下次有时间了,再陪我好好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点了点头,跟着阿诚走出了大厅,汪曼春看着他离开的背影,低下眉毛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从那之后,明楼被明镜严令不准去见汪曼春,而汪曼春回家之后便烧掉了柜子里所有的舞鞋,再也没跳过舞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楼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,注意力总是集中不起来,每次曼春一做什么事他就开始走神,陷进回忆里去了。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碰到了一个和她如此相像的人,所以才想起来旧事了吧。大街上熙熙攘攘,到处是说不尽的喜庆,然而就在路边,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却衣衫褴褛地蜷缩着,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孩子,你们这是怎么了?怎么都缩在这里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看到这些孩子,曼春也蹲了下来,她抱起其中的一个,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,我饿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饿?那……不好意思,我都没问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叫我明楼就行了,我去买点吃的,你先陪陪他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过了一会,明楼带着一大包吃的回来了,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往自己的嘴里塞东西,而旁边的曼春看了,也掉下了几滴眼泪。明楼站在旁边,眉头不由得又皱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,他二十八岁,她二十岁

        “曼春,又来逗孩子玩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你来了,等我一会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进孤儿院的时候,汪曼春正穿着一身扮羊的道具服在草地上逗一群孩子,一看到他来了,她便招呼了旁边的另一个人过来替她,自己则是一路小跑到了他身边。结果就是她太心急,只摘了头上角,身上却还穿着“羊皮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自己还是个孩子呢,就跑到这来看孩子,你心可真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就算是孩子,那至少还有师哥疼我啊,可这些孩子从小孤苦伶仃,看着就让人心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唉,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人沿着小路走着,时不时深吸一口气,让肺能充分感受雨后青草的芳香。汪曼春最喜欢这样的时光,安静、干净,还有明楼陪着她。她往他的方向近了一步,小心地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角。手忽然被人握住了,她的心一下子跳得好快,脸上也烫了起来,尽管使劲地低着头,可是嘴角还是忍不住地往上扬着。就在他们享受着难得的二人世界时,一个小孩忽然跑了过来,把一个柳条头环高高地举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送给曼春姐姐,曼春姐姐最好了,总是来看我们,还带了很多好吃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乖,曼春姐姐下次还会来看你们,还会给你们带好好吃的。去玩吧,玩得开心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汪曼春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头,接着把头环戴上,转过头来问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好看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看,特别好看,真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我都想好了,我以后要从政,要当个大官,最好是管建筑的、食品的,或者是福利事业的。到那个时候,我就可以盖更多的房子,让孩子们都有地方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个好理想,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。不过曼春啊,当官可要当个好官,别像现在这些官一样,只知道给自己捞好处,却放着百姓的死活不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这话,汪曼春蹦到明楼面前,伸出手去做了个枪的手势在他的胸口戳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有师哥督促我嘛,我要是做错了什么,你就打我一枪,让我清醒过来。啪,就像这样,打中你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从那之后,明楼就开始接触进步思想,而汪曼春则跟着家人,开始和日本人来往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天下来,明楼带着曼春参加了庆祝活动,去西餐厅吃了大餐,又就久违跳了跳舞,他也渐渐地不再有最开始的疑惑,开始和她一起玩一起笑,真是好久没这么舒心地笑过了。等到他们回到湖边的时候,已是熔金入海,星满高穹,天地都是一片夜色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真开心,谢谢你陪我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客气,你要是想玩的话,到时候来找我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就不用啦,我们那里都知道,高兴也是一天,不高兴也是一天。这一天都要过去的,我觉得还是开心的好。对了,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呀,你说的曼春是不是就是她啊,到这里来的人,都会说他们喜欢的人的名字,然后我们就突然冒出来,吓他们一跳哈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你们我们,说得那么奇怪。你说得没错,她叫曼春,汪曼春,我们一开始本来是很爱对方的,可是家族不同意,最后就分开了。她……她现在已经不在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不起啊,提到你的伤心事了。咳,其实我也搞不懂你们,喜欢一个人就应该高兴才是,如果这也担心那也担心,非要求一个平衡求一个完美,反而让自己闷闷不乐。连喜欢一个人都不能让你高兴,那生命不是太无趣了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似曾相识的感觉,再一次在明楼的心头浮起,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吗?他仔细想了想,确实没有,可是为什么这种感觉这么熟悉呢,为什么就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呢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,他三十二岁,她二十四岁

        在明镜的安排下,明楼前往法国留学,谁也没告诉。在飞机上的时候,他看着手里的照片,汪曼春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。他笑了笑,旋即又收了笑,家族的仇恨让他们的爱情无果而终,他曾经想过放弃和决裂,以求得那份渴望的结果。但是到了最后,他不得不承担起长子的责任,向亲情认输了。也许时间能让强硬的大姐变得心平气和,或者让傲气的汪曼春变得谦和几分,是的,时间会改变一起的,明楼这么想着,慢慢地昏睡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汪曼春是从阿诚那里知道明楼离开的消息的,等她赶到机场的时候,飞机早就已经起飞了。既非生离,也非死别,可她却哭得格外伤心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你到底怕什么,你是怕你那位蛮横的大姐,还是怕我对你纠缠不休。你和我说了那么多进步的话,还说你要追求解放和自由,可到你自己身上,怎么就不敢了。到现在,你连一个爱我都没说,这算是解放吗。师哥,你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别总想着让别人开心,你自己也高兴一次不行吗。我会的,我会等你的,不管谁阻拦我都不在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没人知道汪曼春是怎么想的,但是他们最后看到的,就是她在上海沦陷之后,走到了日本人那边,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特务。人的眼睛生来就是有毛病的,当罗刹出现的时候,人们只知抨击她的嗜血,却丝毫不提她也曾是清澈良善的少女。是啊,走上正道仍可以翻追旧账,误入歧途却是不能说旧时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从那之后,明楼便开始参加抗日活动,而汪曼春则和日本人越走越近,最后成了日本特务南田的学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喂,喂,发什么呆啊,你今天发呆好几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脑袋被拍了一下,明楼这才回过了神,夜色之下,曼春哼着小调,不知为什么而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什么,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,他三十六岁,她二十八岁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最爱的人死在眼前!”

        当汪曼春中枪跌落,空洞的眼神失去所有光彩,她却仍然在最后时刻看向了他的位置。明楼呆在原地,他没有感觉,无论喜或者悲都没有,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部分消失了,就像是被人生生地切除了一样。他暗示着自己,正邪不两立,他没有别的选择,但是直到他离开的时候,她的那声嘶吼仍然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准你叫我的名字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,他四十岁,她二十八岁

        今年清明,上海又下起了雨,明楼来到郊外的墓地,找到了一块不起眼的墓碑,在面前放了一束花。就算是生前叱咤风云,死后也不过就是一方墓碑,高或者矮,都没有区别。墓碑上的名字就像一双眼睛,带着千百种的爱恨情仇在盯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俩都被踢出去了,索性就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,一起去过逍遥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抬起头,他的确看到了她向往的逍遥的生活,看到了她像几年前那样欢快地朝自己跑来。他笑了起来,眼睛却发酸,都怪这该死的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结束这混乱,我们就一起去过逍遥的日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明楼低下头,把雨伞放在墓碑上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们说人很奇怪,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,为了一样东西舍弃另一样,或者为了一个人舍弃另一个人。不过我觉得,不管怎么选,还是自己高兴就好。笑了,就没烦恼了,多好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回忆又被旁边的声音打断,明楼低下头,拿起一颗石子扔进了湖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要是真能如此洒脱,世界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之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点困了,我要先睡一会,睡醒之前你不准离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曼春打了个哈欠,接着便不由分说地靠在了明楼的肩膀上。明楼也不介意,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。又拍了拍她的额头,就像是小时候哄她睡午觉时候常做的一样。渐渐的,明楼觉得也有些打盹了,不知什么时候,他也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周围的一切都是灰暗的,没有任何东西,也没有任何一条路,明楼站在原地,被内心的恐惧紧紧攫住动弹不得。灰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,那个影子渐渐清晰,而当她从灰暗中走出来的时候,明楼的心跳却几乎都要停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曼春?怎么是你?”

        汪曼春站在原地,身上还有几个弹孔,鲜血一直从里面流出来,为周围的灰暗增添了一抹诡异的亮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这些年过得好吗?我听说你们胜利了,祝贺你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……你到底想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哥,虽然你完成了那么危险的计划,但是你连一个死人的眼皮都不敢碰,连哪怕一句为了利用她的告白都不敢说,我倒是觉得你真的很胆小。不过我不怪你,各为其主,没什么说的。你骗了我,我也不怪你,从一开始就是我在幻想,我幻想你大姐能心软,幻想你能争取自我,到头来幻想就是幻想,就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是身不由己,你投靠了日本人,我们就绝无可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义凛然,真好。不过师哥,你其实早就不爱我了,当时只要你一句话,你只要说我离开76号你就娶我,我立刻什么都不干,就算是南田用枪顶着我的头我都会走。可是你没说,你从始至终就是用我来给你打掩护,我的真情不过就是你的玩具,你大姐说得真没错,我就是你翻过的一本书而已,只有我拿着自己当人,而在别人的眼里,我只是一条狗、一件伪装、一个汉奸,唯独就不是人。师哥,你对你的大义做了多少贡献,就对我有多少亏欠,你有多高大,就有多虚伪。但是我还要谢谢你,在我死的时候没有碰我,知道为什么吗?因为那样,我就能看你最后一眼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汪曼春的话让明楼无言以对,他们一个说的是道义,一个说的是感情,两个人都是对的,所以两个人谁也赢不了谁。但是实际上,他们都很清楚输赢的结果,因为每次面对明楼,汪曼春便早已投降。看着沉默的明楼,汪曼春大声地笑了起来,血也就得越来越快,她颤抖了几下,再低下头时,脸上已经全是泪痕。

       “师哥,从今往后,再也不会有人叫你师哥了。你有头疼病,药一定要随身带着,照顾好自己。玩个游戏,就像小时候的捉迷藏,现在我要躲起来了,不过你就不要找了,就让我赢一次,好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曼春!”

        惊醒之时,湖面依然平静,而曼春却不知道去了哪里,明楼按了按自己的额头,手放下来的时候却碰到了什么东西。他拿起来一看,是一块残缺的手帕,上面绣着一朵并蒂莲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……不!曼春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哥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从沙发上弹起来的时候,明楼被眼前的光一下子刺到了眼睛,而冲进来的阿诚还以为他是撞到哪了,赶紧开始问这问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怎么在这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昨天晚上咱们庆祝胜利,你喝多了,就在这睡着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……哦,原来是一场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哥,外面正在举行庆祝胜利游行,凑个热闹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热闹明天再凑也不晚,先去看看老朋友们,我得告诉疯子这个消息。我保证,听到日本人败了,他绝对又要发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,让他们都高兴高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顺便……也去看看敌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这句话,阿诚愣了一下,不过很快也就反应过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知道了,我去把曼春姐给您的手帕带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走出家门,明楼伸了个懒腰,深深地吸了一口胜利的气氛。是啊,今天也得高高兴兴地过,得让自己高高兴兴地过。她……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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